这段Tom Milne对戈达尔的采访是( shì)在《随心所欲》伦敦电影节( jié)上映时进行的，戈达尔本( běn)人出席了放映活动，此时( shí)本片尚未在英国公映。这( zhè)篇采访后来刊登在了《视( shì)与听》62-63冬季刊上。
翻译/Cheezus

TM:似乎( hū)你早期电影的基调是拍( pāi)电影带来的喜悦？

JLG:是的，我( wǒ)的确这么认为。在拍电影( yǐng)之前我们都是影评人，并( bìng)且我喜爱各种各样的电( diàn)影：俄国的，美国的，新现实( shí)主义的。是电影让我们——至( zhì)少是让我——想去拍电影。我( wǒ)对生活的了解基本全部( bù)来自电影，而我的那些早( zǎo)期作品就是“迷影的电影( yǐng)”(film de cinéphile)。我想说当时的我不会看( kàn)到事物与现实、生活或历( lì)史的联系，只会看到它们( men)与电影的联系。现在我已( yǐ)经渐渐摒弃了这种倾向( xiàng)。

TM:那么《随心所欲》是你的一( yī)个新的起点，这么说对不( bù)对？

JLG:不，我感觉更像是一个( gè)“终点”。我认为电影分为两( liǎng)种：弗拉哈迪式的和爱森( sēn)斯坦式的。就是说，一种是( shì)现实纪录，一种是戏剧，但( dàn)最终到达最高级的层次( cì)时，它们便合二为一，没有( yǒu)不同。我的意思是，电影通( tōng)过现实纪录，会形成戏剧( jù)的结构；电影通过戏剧的( de)想象和虚构，会达到生活( huó)的现实。为证实这一点，看( kàn)看那些伟大导演的作品( pǐn)，它们如何一次次地从现( xiàn)实到戏剧再从戏剧中回( huí)到现实。

TM:你是说，就像雷诺( nuò)阿？

JLG:雷诺阿是一个典型的( de)例子，因为在这一点上他( tā)不仅做的很好，而且他自( zì)己也能感觉到。从《托尼》的( de)新现实主义，到自然主义( yì)，然后回到戏剧中，现在又( yòu)在电视作品中追求高度( dù)简洁的境界。我认为我是( shì)从现实主义开始，但现在( zài)我发现《筋疲力尽》是我在( zài)无意识的情况下拍摄的( de)。我原本认为我知道这部( bù)电影说的是什么，但一两( liǎng)年后，我意识到我并不知( zhī)道。起初我觉得它是一部( bù)写实的电影，但现在似乎( hū)觉得它像是《爱丽丝梦游( yóu)仙境》，一个完全不真实、超( chāo)现实的世界。我感觉，从《随( suí)心所欲》开始，我会逐渐的( de)拍摄更多写实的、实质性( xìng)的电影。

TM:这就是这部电影( yǐng)受布莱希特影响的原因( yīn)吗？

JLG:是的，我研究了不少戏( xì)剧作品。我想拍摄皮兰德( dé)娄的《六个寻找剧者的角( jiǎo)色》，但版权太过昂贵。我本( běn)想拍摄它来展示现实与( yǔ)戏剧的共同点。它们有各( gè)自的边界，但到了某个特( tè)定的程度，它们就会相融( róng)合。

TM:特吕弗曾说如果公众( zhòng)不喜欢他的某部电影，他( tā)就认为这是一部失败的( de)作品。你认为，《女人就是女( nǚ)人》是部失败的作品吗？因( yīn)为它并没有吸引多少观( guān)众。

JLG:不，我不觉得，因为有一( yī)部分观众喜欢它。你得记( jì)住特吕弗一半是制片人( rén)、一半是导演——上午他是个( gè)商人，下午则是个艺术家( jiā)，所以公众的反应对他来( lái)说更重要。我认为导演必( bì)须要以吸引尽可能多的( de)观众为目标，但显然这个( gè)问题对于《随心所欲》和《巴( bā)黎属于我们》要比《宾虚》小( xiǎo)得多。导演必须要诚实，相( xiāng)信自己在为观众拍片，并( bìng)以他们为目标。在我拍片( piàn)的早期，我从不会问我自( zì)己观众是否会理解我的( de)电影，但现在我会了。举个( gè)例子，如果希区柯克认为( wèi)观众无法理解他的电影( yǐng)，他就不会拍。同时我也认( rèn)为，导演必须勇往直前——在( zài)几年之内，黎明总会到来( lái)。但是，当然，导演必须确定( dìng)他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关( guān)于什么的，因为如果导演( yǎn)只顾一股脑拍片，说“他们( men)理解不了，但是这不重要( yào)”，那他就大错特错，并会发( fā)现这一点真的很重要。

TM:我( wǒ)提起这一点是因为《随心( xīn)所欲》的开场戏似乎是一( yī)个大胆的构思，似乎导演( yǎn)默许了它可能被误解。

JLG:也( yě)许。但我认为观众在银幕( mù)上一看到一点点不寻常( cháng)的东西，他们就费心思去( qù)理解。他们理解的非常好( hǎo)，真的，但他们还想理解更( gèng)多。如果你展示给他们某( mǒu)人正在喝茶或是道别，他( tā)们立马就说“道理我懂，但( dàn)他为什么要喝茶？”观众不( bù)喜欢《女人就是女人》因为( wèi)他们无法理解它的含义( yì)。但它并没有任何含义。如( rú)果你看到桌上放了一束( shù)花，它会有什么含义吗？这( zhè)证明不了任何事。我仅仅( jǐn)是希望这部电影能愉悦( yuè)大家。我想要让它成为一( yī)些矛盾的、并列的事物混( hùn)合体，而没有必要让它们( men)结合，一部快乐同时而又( yòu)悲伤的电影。当然这一点( diǎn)不可能做到——要么是这样( yàng)要么是那样——但我想同时( shí)做到两点。

TM:你认为剪辑你( nǐ)的电影很重要吗?

JLG:对我来( lái)说，拍电影时有三段时间( jiān)同样重要:之前，之中，以及( jí)实际拍摄之后。有些人，像( xiàng)希区柯克，所有东西从头( tóu)到尾都是精细计算的，所( suǒ)以剪辑就不那么重要。《筋( jīn)疲力尽》很大程度归功于( yú)它的剪辑。它是一部有三( sān)个乐章的电影：前半个小( xiǎo)时快速，第二个半小时中( zhōng)速(moderato)，最后半小时又回到快( kuài)速而有生气(allegro vivace)。我在电影开( kāi)始拍摄之前就有了这么( me)拍的想法，但是极为模糊( hú)。《随心所欲》，在另一方面，归( guī)功于剪辑的就很少，因为( wèi)它是由一些并列放置的( de)场景组成的，它的每一部( bù)分都应该是能自圆其说( shuō)的。有趣的是我认为这部( bù)电影看上去构思很巧妙( miào)，鉴于我拍摄的非常快，似( shì)乎是在写一篇文章而不( bù)回头检查、更正。我想拍一( yī)部这样的电影，拍完一场( chǎng)戏而不去试着用另一种( zhǒng)方式再来一次，虽然有一( yī)两场重拍了一次。但我感( gǎn)觉我必须马上想出我打( dǎ)算拍什么，紧接着就拍出( chū)来，而且如果想法是好的( de)，那第一次拍出来的东西( xī)也会是好的。《随心所欲》是( shì)一部现实主义的电影，而( ér)同时它又极其不现实。它( tā)非常简明扼要：一些大胆( dǎn)的台词，一些基础的原则( zé)。我当时考虑，某种程度上( shàng)说，用画家的方式，正面地( dì)面对人物，就像马蒂斯或( huò)布拉克的画作一样，所以( yǐ)摄影机总是竖立在演员( yuán)面前的。

TM:即兴创作在你的( de)作品中究竟有着什么样( yàng)的作用？

JLG:严格的说，说我使( shǐ)用即兴创作是错误的，除( chú)非我总是在最后一刻写( xiě)作。我一直用写好的文字( zì)（来拍摄），尽管可能经常在( zài)拍摄前两三分钟才写完( wán)。用演员工作室的那套说( shuō)法，我的演员在《筋疲力尽( jǐn)》没有任何即兴表演，倒是( shì)《女人就是女人》里有一些( xiē)即兴的尝试。通常，台词是( shì)在最后一刻写完的，这意( yì)味着演员没有时间来准( zhǔn)备。我偏爱这种方式是因( yīn)为我不像雷诺阿或乔治( zhì)·库克那么擅长指导演员( yuán)，可以让演员排练一遍又( yòu)一遍来得到好的表演。我( wǒ)喜欢从背后慢慢靠近演( yǎn)员，让他独自处理好自己( jǐ)的戏份，跟随着他由角色( sè)自己摸索的动作，努力把( bǎ)握自然而然地发生的突( tū)然的、出乎意料的美妙瞬( shùn)间——正如此，我自己逐渐形( xíng)成了我想做的是什么的( de)概念。拿《随心所欲》来说，起( qǐ)初的想法是从《筋疲力尽( jǐn)》停止的地方开始。帕特丽( lì)夏，在《筋疲力尽》中，是一位( wèi)我们从后面看到的姑娘( niáng)，只有短暂的一瞬间正面( miàn)对着我们。所以我知道《随( suí)心所欲》会从一个背对着( zhe)我们的姑娘开始——我说不( bù)上为什么。那是我当时拥( yōng)有的唯一的想法，而且我( wǒ)不能告诉安娜(卡里娜)太( tài)多，所以她会在不知道我( wǒ)想要什么的情况下探索( suǒ)，就在我努力想出我的构( gòu)想的时候。我们的确是在( zài)即兴创作，因为我不断地( dì)改变自己的想法，决定这( zhè)么拍，然后那么拍...

TM:你有没( méi)有下一步想做什么的计( jì)划，作为导演你会如何继( jì)续发展？

JLG:某种程度上说，我( wǒ)已经受够了。我在三年里( lǐ)已经拍了四部电影，而且( qiě)我累了。我想要停下来休( xiū)息一会。让我担心的是我( wǒ)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用电( diàn)影的方式思考了，但我不( bù)知道这是坏事还是好事( shì)。在我拍摄《筋疲力尽》和早( zǎo)期短片时，一段珍·茜宝的( de)镜头会从纯粹“电影化”的( de)角度拍摄完成，确保她的( de)脸正好是在符合电影感( gǎn)的角度上等等。现在我只( zhǐ)是随意的拍摄，不去担心( xīn)它们会不会以电影化的( de)方式呈现。我真的不知道( dào)这是不是一件好事。